村庄的东面是大海
文/林四海
明叔出海回来了。
但与明叔一起出海的几个人却没有能够回来。村子里的人对这已经见怪不怪了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,隔上一段时间,就会传出某某家的孩子出海讨生活没能回来。那些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青壮年,突然就在村子里消失了。全家人呼天抢地哭上几天后,村庄又会归于平静。活着的那些常年出海的人,依旧还会背起行囊,在亲人目光的注视中再次出海。
明叔说:“危险虽危险,但是值得啊。”
俗话说“富贵险中求”。当土地里再也刨不出可供全家人生活的物资时,浩渺的大海就成了村子里的人活下去的希望。确实是这样,海里的任何东西仿佛都能换到钱,就连海滩上废弃的贝壳,捡几个串成手链,都足以供全家人美美地吃上一顿。村子里的人守着大海一辈子又一辈子,从海水煮卤烧盐,到荒滩上斫草卖钱,再到港汊里支网捕捞,以及远海航行撒网,大海在村子里的人眼里,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藏库。
明叔的脸庞皲黑皲黑的,黑得在夜晚只能看到他洁白的牙齿咧开笑着,这是赶海人长年累月被海风侵蚀的特有色彩。在明婶和孩子们的围观中,明叔从自行车后座架上卸下一个网兜,憋着一口气拎着网兜的底翻倒在屋前的晒场上,各色各样的梅童鱼、马鲛、鮸鱼、文蛤等一下就滑溜出来,偶尔还能拨弄到几根竹蛏、几只八爪鱼和猫眼螺。看着欢欣雀舞的孩子们,明叔吩咐他们分类挑拣挑拣,大的、模样整齐的留着明早去集镇上卖了,小的、数量不多的贝类就留着孩子们打牙祭。明婶默不作声底看着孩子们在挑拣着海鲜,给明叔递过一把井水浸透了的毛巾。明叔一边擦着脸,一
边从脏兮兮的裤兜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钱递给明婶:“喏,鳗鱼苗换的钱,狗日的老板黑心呢,每条又压低了五毛钱,不过还不错。”
明婶眼泪汪汪地接过钱丢在桌上,又怕明叔看见似的,转过身到灶上忙不迭地为明叔张罗着吃的。明叔出海的几天,明婶每晚都会在大锅里给明叔留着温热的饭和菜,蒸屉下的热水雾气腾腾的,像明婶迷蒙的眼。明叔见不得明婶这个样子:“整日价哭丧着个脸,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!
喏,给我倒酒去!”
明婶的担心和邻里的担心是一样的。
明叔在港汊半人深的海水里立网、撑篙,一遍遍过滤着海水淘过的每一片浪花,那浪花里有着肉眼几乎不可见的、素有“软黄金”之称的鳗鱼苗,一条鳗鱼苗两三块钱呢!回来的途中经过泥泞的滩涂,明叔又会弓着腰在那一个个气孔中挖出一些小海鲜,带回来给孩子尝尝。明叔出海收获着喜悦。明婶在家却坐立不安:大海就是一个不停变幻的双面人。它在不停馈赠着无穷无尽希望的同时,也常常给村子里的人家带去绝望。虽说明叔从十六岁就跟随者父辈赶海,至今也有二十多年了。但“淹死的常常是会游泳的”,明叔的每一次出海,明婶都提心吊胆的,生怕每晚在门口的等待会变成遥遥无期的守候。但是明婶不敢说,她不敢把自己的担心跟明叔说,说了只会增加明叔的烦恼,会让赶海习惯了的明叔分神。是啊,全家四五张嗷嗷待哺的嘴,都牵在明叔的身后。
只是,近海的收获越来越少了。
再加上每年数月的禁捕期,明叔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。明叔烦恼着,因为在家的时间越长,也就意味着收入的减少。特别是国家对出海的船只作了规格限制后,明叔那艘跟随了他十几年的舢板反扣在门前的晒场上,渐渐褪去了它原本黄澄澄的耀眼光芒。眺望着村庄东方那片灰蒙蒙滩涂地,河海交汇处的船闸下,停泊着的都是以吨计量的铁驳船,高翘的船头船尾、飘扬的红旗、巨大的风帆,让明叔感觉羡慕的同时,又有些失落:赶了一辈子海,虽也有积蓄,但要全部拿出来添置一艘铁驳船,明叔还是有些迟疑的,毕竟自己的年岁摆在这里,又能干几年呢?再说,长大成人的孩子们如同离窝的鸟儿,都飞出去了。
只有明叔还守着这个村庄。偶尔,明叔也会带着网兜、板罾、铁钩等,骑着自行车去滩涂边。大部分的垳地被承包了,一年中有大半年的光景都是休养生息,更何况有了承包主家后,再去捕捞相当于在别人家锅里盛饭了,这对明叔来说是万万不可以做的。而那些无主的垳地,基本上无所收
获。每次出去回来,明叔都是唉声叹气的。
无所事事的时候,明叔就蹲在门口的墙角边大口地抽着烟。原本皲黑的脸,竟然开始蜕皮,黑一块、白一块的。明叔烦恼着,明婶却喜笑颜开的。惹得明叔天天莫名其妙地冲着明婶发火。说来也怪,明叔的火气却让明婶笑得更灿烂了。
大前年的,东面的这片海域被列入世界滨海湿地类自然遗产地。南边的垳地被划为鸟类迁徙保护区,在垳地与海岸线交界的地方,被隔成了一个观鸟区域,每年有数百万只鸟儿在这里落脚栖息、补充体力。明叔听说,那些鸟儿是从南半球飞过来的。南半球,那该多远啊?明叔吐着一大口烟,不禁想着。
明叔脸上皲黑的皮一天天褪去了。明婶也忙得不亦乐乎的,她被游客中心挑中了,作为非遗传承人,专门在游客中心制作贝壳的文创产品,这种很是受到游客的欢迎。明叔有些不以为然:女人家家的,能折腾出个什么来?放在之前,女人连赶海的资格都没有,不就是在海边生活了几十年嘛!不过,明婶每月数千元的工资收入让明叔很是眼红。说实话,村里把垳地都收拢起来承包了出去,每年明叔家也能分个数万元的红利。但是明叔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
那天,明婶回来神秘兮兮地跟明叔说:
“赶紧的,去学个驾驶证回来。”
明叔有些纳闷:
“我在海上一辈子,要驾驶证干什么?家里也没有汽车可开啊!”
“哎呀,你这个榆木脑袋,我跟你说啊,我天天在游客中心那里,发现现在来海边旅游的客人是越来越多。我估摸着,将来景区必定要添置电动观光车的,你呀现在家里也没事做,还不赶紧去考个证,我想啊,这景区要招工的话,肯定要先紧着咱村里的人不是?”
经不住明婶软磨硬泡的,加之明叔也确实闲了下来,就去考了个电动观光车驾驶证。这不,“五一”假期的时候,明叔已经开着景区的游览车,载着满车的游客,不停地介绍着说:“你们看啊,这儿原来是一片海水,底下的学问大着呢,叫两分水……”“哪儿呀,不能过去的,被辟为了麋鹿保护区,麋鹿这家伙啊,胆子特别小……”“港汊里啊?不能去的,不熟悉海性的不能去的。我呀?我在这海边呆了一辈子喽……”“像我这样洗脚上岸的渔民太多了啊!哈哈,跟海打了一辈子的交道,最后还是离不开海啊!”
游客中心里,明婶透过晶亮干净的幕墙玻璃,看着明叔飞扬的头发被海风吹得飘飘逸逸的,笑了,笑得如东方喷薄而出的朝阳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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