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航

  退潮后的沙滩上，满是小巧的玩物：躲起来的蛏子，藏起来的寄居蟹，数不尽的小贝壳。我想，在海边长大的孩子应该都很有趣吧。父亲是一位海员，在我为数不多的印象里，他总是匆匆回家，而父亲在家时，玩物就变成了食物：张开嘴的蛏子，放弃抵抗的梭子蟹，还有我说不出来的海货。父亲和所有父亲都差不多，吃完饭后问问学习情况，讲一套大道理，一堂亲子课就差不多随着夜幕告一段落了。
  海边村落是不会太宁静的，仔细聆听，有海浪拍打着沉睡的沙滩。夜晚的沙滩是冰冷的，而海水还存有余热，而余热却不知会蔓延向哪。沙滩上偶尔会有几团小黑影在移动，有人说是海龟在繁殖，也有人说是海鸟在觅食，不过无论是啥我都有些迷糊了，迷糊
了睡梦中的星空，迷糊了时不时的船笛。
  后来我才知道，父亲就是随着船笛远航的，每个熹微的初晨，没有一句再见，他就会随着船只缓缓地离开，船只会随着桅杆，缓缓地在海的另一端降落。此时的我，还在迷糊的朦胧中酣睡，此时的母亲，还在矇眬了的视线中迷糊。
  这样的朦胧是不够的，睁开惺忪的睡眼，眼前是清醒的世界，海洋的魅力改变了原有的模样。沙滩迅速升温，拥抱慢热的海水。向远方望去，零星着的几艘海轮定格在海洋的一方，又好像一帧一帧地移向某个远方。回到跟前，扒拉脚下的沙土，有些懒惰的原居民可就被无情地吵醒了，小蟹举起没有指甲盖大的钳子，宣誓着主权，海星盘踞在岩石上，就是赖着不走，我用沙子垒起一座堤坝，扛不住稍大一点的风浪，而风浪在沙滩上，磨平这里曾经的放荡，还给它该有的模样。
  这次有些不同，父亲回来时的喜悦写在脸上。一切照旧，桌上摆满了我的玩物。不同的是，这次没有亲子课。取而代之的，是父母彻夜的畅聊。随着海风传入我耳中的，依稀只记得“小破村”“建设”“发展”之类的字眼。这是父亲的演讲，情到浓处，回应的是母亲欣喜的欢呼“真的？”“那太好了！”。
  咸咸的气息裹挟着阵阵的轰鸣声，原先的海岸被蓝色的围墙划去了一块一块的沙地，仅剩的海滩也只存在于村落的另一隅，玩物也不再那么容易寻觅。夕阳的余晖下，是我一个人爬上屋顶，望穿被围墙阻隔的视线，映入眼帘的是正在兴建的庞然大物，那庞然大物是用来干啥的。像移动的房屋，是用来住人的么。像抓娃娃机，是用来捕海怪的吗。
  父亲的这次回航，是我的启航，我们一家就要搬去市里。父母准备得很充分，我却还没想好怎么和这个小村告别。临行前的那个晚上，我偷摸着到那头的沙滩上和陪伴我的小伙伴们做个道别，我赤着脚奔在沙粒上，任由它们摩挲着脚掌，伴我走向海边。我翻了翻隆起的小沙丘，却没找到任何我熟悉的小玩物。这冰冷的沙滩上，我所能感受到的，只有无呼吸的沙滩，死一般重复的浪花。大抵是我背叛了它们，要离他们远去了。月光洒在路上，反射出的白光，如同盐粒铺满了大地，一路铺到了我家的门口。
  别了，这是我的启航，这是十余年的启航，没有回航的打算。我在城市的另一边，有了新的伙伴，有了新的玩物，而这一切的新，却都无法使我忘记那些旧朋友。冥冥中，在那个方向，夜深人静的时候，小玩物们挖沙子的声音，躲避的声音，追捕的声音，和着海浪的节拍，总在遥远地呼唤我。我曾问过我的父亲，为什么要当一个海员：经常不在家，漂泊在外。不过他好像没听见。这个问题，没有回答。海边的小村现在怎么样了，这个问题，也没有回答。
  父亲不回航了，上次见他还是三年前，那几天全家大哭了一场，唯独父亲没有哭。母亲问他为什么丢下我们，父亲没有说话。我心里总是暗自忖度这些事情的缘由，父亲仍旧没有说话。大大小小的亲戚都来了，所有人在一起的时候，我好像看见了曾经拾起的贝壳，看到追螃蟹的海鸟，而这一切都随父亲在那天消失得无影无踪。海水的苦涩，像是灌进了我的整个身体。“有一笔钱。”“全给孩子。”这是我为数不多记得的话。
  我们要学着理解，很多事情我们已经很努力地向着美好的未来去规划了，但总是要准备遇到一些突发情况，似乎没有意外反而是不正常的了。就像这美丽的海洋，在不测的风云里也会掀起惊涛骇浪。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害怕的，一点风浪都不能面对的话，我们还如何建设伟大的事业。所有的痛苦会随着绵延无限的时间慢慢分割，而在这绵延无限的时间里，我们也
会取得无数成功的喜悦，做个对冲吧，对冲之后多半还是快乐的。
  一个偶然的巧合，学校安排我们去 A 地做海洋实践考察，得知我是那里的“老土著”，便邀请我一起去走走。我回航了。
  风起于青萍之末，浪成于微澜之间。心情突然紧张了起来，出发的日程在倒数，巴士的路程在倒数，心跳很快，我在默数。我回航了，我心想。
  “同学们，这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。”
  不对，这里不是。印象中的这里应该是柔软的沙地，我踩在坚实的水泥地上，却绵软地跌了个踉跄。
  “同学们，这座码头是政府为了。。。。。。”
  “真壮观。”“是啊，是啊。”
  不对，这里不是。蓝色的围墙呢。
  “同学们，这是码头负责人王老师，请王老师来给我们讲讲。”
  “欢迎同学们来到这里，这曾经是一片荒芜的小渔村。”
  不对，这里不是，至少从来没有荒芜过。
  “不过我们在发展中也遇到了一些问题，比如建设可能会破坏原有的生态，为此，我们还专门成立了一个小组，攻克这个难题。同学们你们看，那里就是我们的生态区。”
  “啊，那里有很多海鲜吗？”
  “哈哈，当然有了，我们一起去看看吧。”
  那里是一座水族馆，里面有我很少见到的海豚，还有鲨鱼，还有鲸鱼，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。
  “好了，同学们，今天算是给大家长见识了吧，回去别忘了写一篇实践报告。”
  坐上巴士回航，同学们欢声笑语地交谈着今天的见闻，有人说高耸的码头吊很有气派，有人说魔鬼鱼长得磕碜，有人问我这里变化大不大。我象征性地回答了一些。海边咸咸的气息还是有的，我仿佛又被睡意朦胧了起来，巴士停了下来，好像有什么东西还没拿，我下车再看看曾经的这里，脚下的水泥地忽然变成了柔软的沙滩，我惊讶万分，就在那一瞬，海边完全寂静了下去，我努力去听，一秒两秒，有荡涤的声音，一秒两秒，还是荡涤的声音。绵绵的浪花浸染了我的腿脚，声音丰富了起来，是虾蟹翻滚的声音，还有海鸟踩在沙滩上奔跑的声音，还有，还有贝壳张开嘴的一刹，唉。是一个酒足饭饱的晚上，桌上满是海边的小玩物，父亲对母亲说：海嘛，总归是连着岸的；家嘛，总归是要回来的。